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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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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的月光清冷,沒有照亮那一隅蒼涼。

郁歲瞧見了,她這樣的惡人也動了惻隱之心。

有雪花落在少女鼻尖,她紅了眼眶,賀蘭安看著她,伸手替她攔住了漸大的風雪。

郁歲吸了吸鼻子,她一邊往前走一邊說:“大概兩年前,我失去紅鸞阿姐的時候,也像這樣爛成一灘泥,被風雪掩埋。”

“那個時候沒有人能救我,我也救不回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失望,痛苦,墮落。

人間的疾苦總挑善良的人下手,然後逼她們變得冷硬,習以為常。

郁歲勉力笑了笑:“很奇怪吧,明明做錯事的不是我,承受痛苦的卻只有我。”

這些年來,郁歲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,她永遠記得紅鸞死在年節的風雪夜,記得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,也不會忘記始作俑者宋陽。

她和代掌門之間,註定結仇。

既然昀天宗給不了她想要的公道,上位之人把真相掩埋,郁歲就自己來討。

她加快步伐,想扶起幾乎融進雪地裏的老者,就如同扶起曾經的自己。

當年那個會哭會鬧的小女孩已經明白,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,只有刀劍能斷是非。

郁歲忍住了眼眶裏的水光,她推開賀蘭安的手,想要查探老者的呼吸,也沒有看到少年眼底的心疼。

“等一下!”

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清寒的聲音,郁歲擡眼,只見風雪深處,走來一個手持竹節的盲眼道士。

青年一身素白,漆黑的發用桃木簪固定,有些散亂。他眼睛上縛著柔軟的白綢,身後背著鬥笠,渾身上下兩袖清風,唯有腰間墜著一塊刻成八卦的墨玉。

這道士走上前,先用竹節打開郁歲的手,又蹲下身,兩指捏訣,燃起靈力融化了老者身上的積雪。

不出意外,他應該是道宗弟子。

道宗和軒轅宗一樣紮根在北地,曾經是兩宗鼎立的局勢,不過新任掌門上位後,道宗就在江湖退隱,提前過上了鹹魚生活。

這位年輕的新掌門也很有意思。

他是修真界反內卷第一人。

不僅帶領宗門避世,還宣揚刀劍只會亂世,修煉的盡頭也是死亡,唯有醫者能懸壺濟世保太平。

在年輕掌門的號召下,道宗放下拂塵和八卦圖,拿起了銀針和藥箱,從此與世無爭,只修功德。

按理說這樣的宗門遲早會被其他強者碾壓,然而道宗的新掌門看似不爭,實則掌握了修真界最前沿的煉丹術。

誰敢踏平道宗,誰就是與依靠丹藥進階的修士為敵。

簡言之,道宗掌門一手煉丹術幾乎壟l斷,也沒個傳承,無可取代。只要他活著,就沒人敢打道宗主意,何況,掌門雖然年輕,卻醫好不少疑難雜癥,頗有名氣。

修真界人送外號“小閻王”。

這並非貶義,在修士看來,閻王要你三更死,不會留你到五更,之所以叫小閻王,是因為這位掌門能在牛頭馬面手裏搶人。

能跟閻王爺叫板。

人都有生老病死,修真界裏從來不缺強悍的修士,但卻少有能夠起死回生的醫修。

就連郁歲這種一心修煉的人都聽說過“小閻王”的名字,挺有意思的,叫司空昱。

他姓司,名空昱,修士大多稱呼他一聲空昱道長。

道長年芳二十四,尚未娶妻。

郁歲之所以會想起這個人,是因為據小道消息透露,司空昱天生目盲,他能救世間疾苦,卻醫不了自己的眼疾。

當初紅鸞阿姐離世的時候,郁歲也想過司空昱這個名字,可惜昀天宗離道宗路遠,山水悠長,郁歲即便禦劍,也不可能趕上求醫。

眾所周知,道宗的修士恪守門規,救人的條件也很嚴苛,大惡之人不救,人死七日不救,不合眼緣不救。

前兩條還可以理解,一是惡人不配茍活,二是人死七日後魂飛魄散,無力回天。

第三條就純粹是胡扯。

是司空昱自己定的規矩。

蠻不講理,他的規矩就是規矩。

郁歲收回思緒,她看著眼前救人的盲眼道士,問道:

“這老伯可還合你的眼緣?”

“能救嗎?”

“咳…”賀蘭安以手掩唇,示意郁歲見好就收,她這話純屬陰陽怪氣,對一個瞎眼之人來說,哪有合不合眼緣。

青年也明顯楞了楞,他微擡頭,哪怕蒙著眼睛,也有著出色的外貌,鼻唇精致,膚色白皙。除去那一身風雪,縱然他衣飾樸素,也像養尊處優的世家貴胄。

“這位姑娘,在下定當盡力。”青年面色如水,像終年不化的積雪,有著不染世俗的傲然。

高冷的人郁歲見得多了。

她小師叔謝瑯就是典型,大概有點天賦和獨特本事在身的人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意。

謝瑯如此,眼前的道士也是如此。

郁歲又道:“司掌門,不,空昱道長,你剛剛用竹節敲了我的手背,再不說道歉我就要碰瓷了。”

賀蘭安揉了揉兩眼間,他拿郁歲沒有一點辦法,這道士只能自求多福。

青年還在替雪地裏凍傷的老者把脈,他不緊不慢地說:“這名患者中的是寒毒,身體由內而外凝結成冰,你若貿然接觸,恐有危險。”

郁歲:“我知道。”

她翻轉手背,露出掌心的黃符,有這張驅邪符箓,足可以避免被寒毒殃及。

她又不是莽夫。

郁歲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,哪怕是救人,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。

所以,她憑什麽挨這下打。

這次輪到道士尷尬了,他雖然看不見,但還是嗅到了符紙上的朱砂氣味。可他高傲了二十年,是人人敬仰的空昱道長,哪怕雲游在外也不能丟了臉面,於是嘴硬道:

“打都打了,難道還要分男女嗎,你想我怎麽負責?”

“嗯?等一下。”賀蘭安不淡定了,他把郁歲扯到自己身後,對蹲在地上看病的道士說:“當好你的醫修,少管別人的家事。”

司空昱:“你在教我做事?”

賀蘭安:“是啊,子不教父之過。”

郁歲:“……”

她實在不想看兩個大男人吵起來,只好伸手捂著賀蘭的嘴,強行滅火,說:“各退一步,救人要緊。”

司空昱冷哼了一聲。

他皺著眉,手上的動作倒沒有耽誤,靈力註入銀針,又很快紮進穴位,比正常人還要熟練。

郁歲發現小道長的指腹有層薄繭,也許在沒人看見的地方,他練習了一遍又一遍。

醫者理當受人崇敬,哪怕司空昱有些怪脾氣。

郁歲松開手,沒管自己被竹節敲打得泛紅的手背,她彎下腰,想幫道長把地上的病人扶起來。

賀蘭安卻比她更快。

“你歇著。”少年盯著郁歲的手背,雖說尚有怨氣,但還是既往不咎,同司空昱道:“臭道士,你那邊可以嗎?”

“死妖怪,你看不起誰?”

司空昱是極出色的醫修,自然能察覺到賀蘭安身上的魔修氣息,這氣息並不純正,不出意外,這個家夥是半妖。

難怪他一直在狗吠。

司空昱雖然看不清,但不妨礙他翻白眼,也幸好蒙了一層柔軟的綢布,否則賀蘭安看見,兩個人不打一架很難收場。

郁歲真的服了。

她能理解有些人之間就是水火不容,但她不能理解賀蘭安和司空昱,為什麽一點小事也能吵起來?

比如說誰背地上的老人。

老人好不容易在風雪之中撿回一條命,解了寒毒奄奄一息,兩個年輕人卻在一旁爭執,誰也不肯主動去背,生怕對方占便宜。

郁歲壓下心頭怒火。

此刻不得不提第三條定律:不要靠近男人,男人這玩意沾不得。

自從紅鸞阿姐逝世後,郁歲就得出以上結論,事實證明沒有錯。

她嘆息一聲,解開身上雪白的狐裘披風,蓋到氣息微弱的老人身上,隨即雙手捏訣,召喚出修羅劍。

關鍵時刻還是自己的本命劍靠得住,郁歲讓修羅馭風而起,淩空停穩,她想帶著老人禦劍,卻被賀蘭安伸手攔住:“我背。”

“你省著靈力。”

司空昱一聽,也用竹節探路走過來,說:“在下雖然眼瞎,但背個人綽綽有餘,輪不到你一個姑娘家動手。”

“還是我背吧。”

賀蘭安:“我背。”

司空昱:“說了我背。”

……郁歲沒有說話。

她快煩死了。

最後就是賀蘭安背前半程,司空昱背後半程,兩人交替,把可憐的老人家送到了郁歲暫住的客棧。

掌櫃的送來熱茶,老人喝水後才能發出沙啞的聲音,他突然起身,跪在郁歲面前,悲痛道:

“姑娘,救救我們吧。”

郁歲抿著唇,賀蘭安主動去扶地上的老者,就連正在擦拭自己那根竹節的司空昱都看過來,說:

“你是趙家村的人吧,或許還是戍邊修士。”他用竹節淩空點了點老者腰間,破碎的棉襖下,有令牌清脆作響。

趙家村隸屬於軒轅宗管轄,大多是窮苦人家出身,有幸修仙,卻難入軒轅宗成為內門弟子,多半是充軍,戍守北地。

北地終年積雪,多有妖獸出沒,大多藏於陰山,陰山是北地最寒冷的地方,通過迷霧森林與外界隔絕,戍邊修士就在迷霧森林附近駐紮,用冰雪築高墻,守衛北地太平。

他們是妖獸和人類之間最後一道屏障,也稱“血肉城墻”。

按理說戍邊修士為了北地奉獻一生,應該受到崇敬,絕不至於像眼前老者一樣如此落魄。

郁歲越聽越不是滋味,軒轅敬等掌權者安享太平高床軟枕的時候,戍邊修士被風雪凍傷,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。

甚至身中寒毒,危在旦夕。

如果不是有幸碰到司空昱,老人家恐怕會死在風雪裏,成為凍死骨,明明應該是英雄,卻如螻蟻一般難見天日。

英雄如此,何必英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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